十四、
小一点的时候,王嘉然做过一个梦,那时她还没现在这么沉默,虽然是个有些好面子的小孩,但是私下也会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掉眼泪,她落泪时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可能是因为眼睛很大的缘故,总是睁大着眼,泪腺分泌的液体先在眼眶内无声地积蓄,攒够了重量再大滴地滴落在地。整个过程都是静默的,偶尔一次地被老师看见,负责照顾着班里孩子们的女老师还会心疼地教导她,你这么哭是没有用的,小孩子如果不能哭泣到让人听见,那泪水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只属于大人的圆滑,因为小朋友过于可爱的脸才做得课外辅导,可显然善良的女老师还是误会了小朋友的早熟,王嘉然并不是愚笨到学不会,她只是更进一步地尝试过然后知晓,这是没有用的,这些全部的技巧,在面对并不会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时,都是毫无用处的。 她出生在一个挺不幸的家庭,书本里都说,幸福的人是如出一辙的幸福,但其实不幸的根源也只有那么几种,上帝在赐下每个新生命未来时就早已经摇好了骰子,而有的人,被动地摇到了不幸的数字,或许家庭美满的老师是在诚挚地给予她一些成年人的帮助,但幸福的人也注定不能和不幸的孩子共情,他们坚信着人定胜天,坚信着努力必有回报,在本身就站在亮堂堂的起跑线上时,也督促着那些脚底的野草和他们一同奔跑,嘉然会感激地从老师笑笑,然后把泪水憋回了眼里。 不幸也大多庸俗又乏味可陈,但嘉然很少有感慨自己人生的时候,毕竟她的生命还过于短暂,像是初生的雏鸟,羽毛没能长齐,骨骼在体内带来生长痛,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不幸的见证者,看着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在刀刃锋利的绞肉机里挣扎,卷动中被榨干所有的血肉。 没错,世界对于赋予她生命的女人而言,就是个残忍的绞肉机器。 美貌的馈赠在并不能承载它重量的个体身上,就是沉重的负担,她的母亲正是这样一个被世人所嘲讽的空有外表但头脑空空的人,第一次失败的婚姻是源自于重男轻女,不会有批判者去关注为什么会有人甘愿走上做花瓶的道路,读不起书的孤儿,为了钱做了摆在架子上的漂亮花瓶,过着表面光鲜的日子,但至少在王嘉然出身之前,内里损坏的瓷器也可以展现她漂亮的花纹。 非常的、普通到三流家庭剧编剧都不会在着笔的离婚原因,她们被一并赶出了家门。 王嘉然并不认为这是她自己的过错,她不回家的生父早就厌恶了这个女人,社会地位天差地别的人没有去索取任何其余东西的权力,或者是她天性里就带着点自私,她是个坏小孩,没有愧疚心,只会认为随着年月的增长,容貌的流逝,这一切本来都是早已注定。 失败的家庭又与她有何相干呢? 金丝雀早就离不开牢笼,被主人赶出舒适区也只会梳拢羽毛,孔雀一般亮屏,在身前明码标价地写上金额,等待另一个人类的宠幸。 王嘉然又随着她的母亲,来到了一个新家。
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是挺好的,王嘉然也还算是过了一段比较舒适的生活,她的母亲,尖酸又刻薄,为了一点小事就可以斤斤计较,对着拖油瓶似的自己也随意发泄着不可以在其他人身上发泄的怨气。没错,她的母亲憎恶这个性别搞错的孩子毁了自己的生活,不得不委身二婚,这个孩子也厌倦了母亲随时一言不合就可以与她脸颊触碰的掌掴,她们相互厌恶,像对仇深似海的母女。她的继父倒是好些,偶尔会给她带来一些糖果,金色的包装纸上写着不认识的文字,递给她糖果的时候总会握住她弱小的手,粗糙的掌心摩擦她稚嫩的皮肤,她的脸总会被摩擦出薄红,她喜欢那些甜甜的糖果,就像她喜欢这世界上一切可以带来瞬间愉悦的东西,她会配合,讨好地露出满足的表情,像只温顺的小羊,以换取更多的赏赐。 她的家庭乱七八糟,但至少维系了表面的平衡,就像不知事的稚童玩的过家家游戏,在玩具框里拿出红色的人,拿出绿色的狗,最后拿出粉色的糖果,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并不会懂只有人与人才可以组成一个家庭,她说狗与糖是母女,说红色的人是爸爸,这么拼凑出来的家就也是家了。 那算是王嘉然过得稍微安稳的几年,至少装着乖巧的讨好也会换来甜蜜的糖果不是吗? 小孩子都喜欢吃糖,王嘉然是小孩子,所以她也喜欢吃糖。 如果没有男人投资的破产,没有闲言碎语地把所有的过错都推脱给迷信,如果没有跪下做了狗的女人还在被男人一遍又一遍地迁怒带来不幸。他们或许也可以继续维持这样支离破碎的家庭。 无从发泄的怨憎,失意之后的苦闷,人类的劣根性就在于他们从来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也从来只能在弱者身上展现强大。 失意的男人无法承受住坠落的打击,一遍又一遍传进耳里的恶言也让他相信了所有的原因都出自于带来厄运的他人,总之是与自己无关,后悔与愤怒会消磨理智,酒精就像是欲望的膨胀剂。 没有糖果了,王嘉然再也不喜欢糖果了,她惶恐地丢下手里的糖,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大臂不存在的痕迹,她把皮肤搓得发红,湛蓝色的瞳孔里印出的都是刺目的颜色,她觉得胃在抽搐,神经质般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镜子里还有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男人,冷眼旁观地站在那里的女人,所有的东西都在她眼里扭曲成了不规则的线,只剩下胃里作呕的泛着酸痛还带来点现实般的真实。 那一天,王嘉然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她梦见自己成为了被圈养着的食物,每天的饲料都是粉色的糖果,她摄入了过多的甜度,最后竟也成长为了一颗被剥开了糖衣的糖。
很奇妙的,梦醒之后,她就再也做不到流泪了。
十五、
小孩子的身体发育得并不好,明明已经是十七岁的年纪,第二性征也只是若隐若现,胸前的乳房微微鼓起,面上挂着讨好的笑意。 王嘉然很熟这个表情,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她赖以生存的技能之一,现在她把这样的面具戴在脸上,睁大无辜的眼看着她她好心的邻居。 ——虽然她一点都不无辜。 乃琳医生坐在办公室里思考了多久脱罪的办法,嘉然同学就在卧室里谋划了多久绑住乃琳医生的计划。 她是个自私又虚伪的坏孩子,王嘉然从来不否认这一点,既然可以为了一颗糖果伪装成乖巧的羊羔,王嘉然不介意为了不再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里逃离,而牢牢地抱住乃琳。 她不是故意的,她本来没有想过绑住乃琳,她想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静默地破碎,是乃琳医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既然闯入了进来,会被自己抓住,那就是她的不幸。 你看,人类总是会变成这样,推脱责任,说服自己。 但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她把自己拥有的全部,把自己这个个体全都送给乃琳,她请乃琳医生吃美味的糖果,她可以在一切场合露出乖顺的笑容,她可以成为乃琳医生的小狗,成为她手下绽放的花,她只是生病了,积年的顽疾在她的体内种下了一枚又一枚流着脓的疮,她已经努力套上了漂亮的人皮隐藏不堪的内里,可是乃琳医生用她的解剖刀,把她的皮她的骨都割开来,所有的东西暴露全都在空气里,她不想被人看见那些,她只是希望能在这黑色的深海里,抓住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不论找了多少个理由,她还是坏人。
王嘉然的一部分灵魂在空中冷漠地俯视着自己,她没有穿衣服,赤裸的脚踩在柔软的羊毛毯上,她清楚自己的筹码,乃琳医生推门时的冷风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穿着大衣的女人身上还带着深夜的寒气,而下一秒她就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仰着头时的自己像是只天真的麋鹿,关于如何让自己更诱人这一点上,王嘉然似乎无师自通,她天生就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更美味,而她也轻易地看见乃琳医生流露出惊愕的表情,喉结却微微滚动了一下。
拒绝有时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在这一秒之前,乃琳医生还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她从来自满于自己的自制力,出于职业习惯,乃琳医生会时刻剖析自己的心理,像是定期送去维修的机器,金色头发的女人会对着为感情困扰的同事露出安抚的笑,温声细语地安慰他们受到伤害的他们不该觉得困扰与惭愧,但另一方面她又会在心中暗自嗤笑,因为经受不住诱惑就去踏入明知是不幸的陷阱,这不才是最大的蠢笨吗?因为乃琳医生看起来太温柔了,说出口的话又总带着鼓舞人的力量,从来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样的人也会在心中讥讽,只会沉溺于这样柔软的下一个陷阱。 但现在乃琳医生会想,人类在可以拒绝诱惑的时候,是否只是诱惑的筹码不够。 谁还会记得就在刚刚,她还在迫不及待地与王嘉然分享她的犯罪构想,她是怎么从小警察身上得到的灵感,如何去想办法,把罪责推脱到连环杀人犯身上。所有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的大脑在疯狂地发出危机的警报,身体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她喜欢吃甜食,也爱吃小蛋糕,现在糖果自己剥下了漂亮的外衣,并且跳进了她的手心里。 漂亮的、像是天使一样美好的糖果,正在等待自己前去弄碎她。
十六、
如果小朋友没有在她目光移到手臂的时候,微不可察地侧了侧身的话。 乃琳不想去反思自己审视的目光有多直白,身体上斑驳的青紫并不如同小孩子所认为的是缺陷,它对某些人来说会构筑出进一步的施虐欲望。 或许只差一点点,在乃琳看见小朋友对上她眼神时移开的目光,看见小朋友努力挺起的胸膛,看见小朋友侧了侧身,拼命地想要挡住的,手臂上的烫伤。 勉强学了几年相关知识,乃琳一眼就看出了那是被点燃的烟烫伤的疤痕,像是个永痕的烙印,承载着经年的苦痛与绝望。 乃琳在心中长长地叹气。 小朋友明明还在笑,她却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这样虚伪的笑容而共情了悲伤,还是因为放弃了糖果而在惋惜。 她又急速上前了几步,什么都没有说,只在小孩子错愕的眼神里脱下了身上的大衣,将个子不高的小朋友团团裹住,大了一号的衣服裹在王嘉然身上,她成了只被包围住的小熊。
“别感冒了。” 乃琳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神,盯着王嘉然头顶上的呆毛发呆。 蓄着屋外寒气的衣服并没能给王嘉然带来温暖,反而让她又打了个哆嗦。 小朋友也不笑了,她认真地看了看好看的金发女人,又看了看搂住自己的胳膊。 “乃琳是笨蛋。” 小孩子哑着声音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吐槽用冰冷的大衣试图给自己取暖的行为。 她的声音是哑的,但是王嘉然学不会哭,她只是可能真的被冻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乃琳医生的称呼就变成了直白又不礼貌的乃琳,小朋友又嘟囔了句。
“乃琳是笨蛋。”
“嗯。” 乃琳把小小的身体锢在怀中,用下巴磨蹭着小孩子毛茸茸的头顶:“嘉然也是笨蛋。”
“你不要后悔哦,没有下一次了。”
“别担心,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十七、
当你在一天前杀了人,并且没有跑路想法的时候,你会在第二天的夜晚做什么? 作为高中生的王嘉然会苦着脸告诉你,就像是最荒诞的灰色喜剧一般,她在装了母亲与继父尸体的隔壁房子里,写家庭作业。
乃琳正在一旁给王嘉然说她的具体计划。 死去的男人与女人都没有固定的社交,这给了她们不少用于脱罪的时间。并没有与隔壁邻居有什么交集的乃琳医生,以及只有十七岁,并且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要小上许多的嘉然,同样的优势都是不会成为警方的第一怀疑对象。 前提是第一案发现场不能在隔壁那间房子里。 王嘉然依旧在兢兢业业地伪造着继父的社交平台,以他的语气发着一些失意男人发泄的话,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除了他的债主之外,并不会还有人在意他是否还活在世上。 她们还有很长的时间用于处理一切,与一切漩涡脱离干系。 “我本意是想让那个放高利贷的债主做替罪羊。” 乃琳在她平常用于给王嘉然补习的小黑板上打了个叉。 “他们这一类人本身身上就不干净,或多或少也牵扯着一些人命,如果我们伪造的失踪时间和证据配合的好的话,或许可以利用他们的心虚,在警方传唤之前就先一步逃跑,替我们背上这个案子,但很显然,不确定因素太多,1%的成功几率都没有。” 王嘉然在一道数学选择题上勾了个B,然后同意地点了点头。 “我还没有给你说我今天遇到的病人,是个小警察,她给我详细地诉说了附近的一个连环杀人案,凶手的目标一直都是已婚的夫妻,暂时分辨不出动机,完全的无差别杀人,我在想,我们可不可以伪造成这次也是他做的,推脱到他身上。” 乃琳顿了顿话语,还是把接下来的话说出了口,她会觉得这样的计划很残忍,但这是她与王嘉然都必须面对的事。 “也就是所谓的模仿犯罪。” “要藏住一棵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藏在森林里,同理,只要我们做的与别的案子完全一致,即便犯人会被逮捕,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残忍的连环杀人犯的辩解,我们还拥有他近期都不会被捕,与他不辩解的两种可能,时间越久对我们就越有利,成功的机率最少有40%。” 而40%的概率,已经足够让一个疯狂的赌徒压上两人的未来。 王嘉然停下了手上的笔,以一个不会被乃琳医生发现的角度观察她,她看见了乃琳医生蓝色的眸子里都是跃跃欲试的亢奋神色。 “我已经约了小警察下一次的治疗,其实这一次我已经套出了不少的细节,用的刀的尺寸,那个人习惯怎么分尸,我们只需要按照杀人犯的手法,去他常去的地方抛尸,一定不会有人把这件事归咎到我们头上,等时间一长就更难回溯追杀,最差的结果也是成为悬案。” 乃琳戴着她那副金边眼镜时,看起来总是儒雅又随和的,她就连说这些残忍的事情时也没有什么紧张的神色,反倒是连心跳都跟着自己的预想加速起来,她或许还没有察觉,犯罪这件事本身对她来说是多么的兴致盎然,而与之相比的前二十几年人生又是多么无趣。 医生在那自顾自地说,直到对上了小朋友澄澈又专注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顿了一下。 “啊……” 乃琳医生突然反应过来她在对小朋友说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比如去分尸王嘉然的母亲。 成年人脸上显而易见地露出懊恼的神情,刚刚热切的心也被像是吹了寒冬的冷风,被熄灭了心口烧着的火,她的话语顿在了原地,试图组织语言地弥补。 “我是说,如果你感到不舒服的话我一个人去处理就好了,你只需要继续保持原状的上下学,是我们都需要继续保持原状的过着每一天。” 王嘉然眨了眨眼,她见过很多样子的乃琳,漫不经心的微笑着的,面无表情的沉思着的,挑起眉头佯装感兴趣的,但她是第一次见到一向自制的乃琳医生会控制不住地勾起唇角,深蓝色的眸子里,尽是明亮的愉悦神情。 于是嘉然想了想,平静地对上了乃琳的目光,她软糯的声音在乃琳耳边响起。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如果这件事让你感到幸福的话。
——请让我也与你一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