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世界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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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乃琳其实并不该注意到她。

她今年刚研究生毕业，过五关斩六将拿到了枝江中学的offer。按说她作为第一年进学校的新人，才走到事业的起步期，正是跟着各位前辈学习的日子，暂且还没有担当一个班级班主任的资格。 但高二1班的班主任因为突发的疾病不得不请假一段时间，炎热的夏日，各位老资格点的老师又各自在忙着备战高考，这项暂代班主任的工作左推右推，最后竟让在新人中表现优异的乃琳脱颖而出。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向很照顾乃琳的老教师就差没握着她的手明示，这是个很好的展现能力的机会，能做下来一定好处良多，至少可以让校领导们看见这学校还有乃琳这个不错的新人。 情商智商都不低的乃琳自然懂这一套弯弯绕绕，但即便她不懂，作为一个才出校门，还没被一些混吃等死的思想腐蚀的大好青年，她自觉教育这件事同样关乎着很多学生的未来，沉重的责任感被她背上身，以至于第一次走进高二一班的时候，从来做事都游刃有余的乃琳，罕见地多了份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紧张。 她不该第一眼就注意到她，每一位合格的教师都该对班级里的学生给予同等的关注，以成绩决定受关注度的潜规则哪怕比比皆是，也不该在她乃琳主导的班级发生。 可乃琳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她。 班级里的小鬼头们正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纪，打打闹闹吵吵嚷嚷，趁着老师不在为所欲为，又在乃琳踏进教室的一瞬间都偷偷地用好奇的余光审视她。 这才是面对陌生班主任该有的态度，几分好奇几分戒备，乃琳对此做好了功课，她大学主修法律系，也学了点心理学，笔记本上记得满满当当，该怎么去打开十七八岁的叛逆期青少年的心扉。 但那个坐在窗边的女孩子，染成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边，大大的蝴蝶结顶在脑门上，还有根可能是早上睡醒没来得及打理的呆毛，在头顶上随着风摇摇晃晃，她把脸埋在阴影里，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连一个余光都舍不得递给新来的班主任，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穿着统一的校服，衣服老老实实地塞进裤子里，最小号的校服穿在她身上看起来还是有点大，窗外的风透着她的袖口鼓起上衣，让她看起来既格外的瘦削，又像是个马上就要飘走的热气球。 乃琳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联想歪了歪唇角，这当然影响不到她，乃老师按照在脑内模拟过无数次的步骤做完了自我介绍，小鬼头们对班主任突然变成大美女这件事表现出了十足的欢迎。 乃老师是即使紧张也可以依旧把事情做的很好的类型，她擦干净黑板，擦掉三分钟前在上面写的龙飞凤舞的乃琳两个字，听着座位下的小萝卜头们用着齐声喊着她的称呼：“乃老师好~”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处在变声期，清脆的少年音中已经可以听得见一些成年人的低沉，性格也与他们的声音一样多变。 可以让他们接受意味着新的工作完成了一小步，小乃琳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边摆出了温和的笑容。 才出校门的学生也还是稚嫩了些，才会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同样危险又险恶，他们还没迈入成年人的世界，不受任何成年人规则的束缚，行为做事无法无天，偏又拥有了成年人的很多能力。 乃老师只抱着课案巡视她的班级，只花了两分钟讲了个冷笑话就被紫色头发的女孩子拍着胸口当兄弟，带着全班纷纷表示乃老师做的安排一定支持，乃老师反对的东西一定反对。 见色忘师的小鬼头们早忘了可怜的老班主任，被金发大姐姐的美色迷晕了神智，只差没集体血书学校可不可以把乃老师暂代班主任的【暂代】两个字也给一并去掉。

只除了一个人。

乃老师不动声色地又在紫色钻头旁转了好几次，看她拿出笔记本给她读记在上面的冷笑话，枝江的天就差没下一秒倾盆大雨，而紫色钻头的同桌，那个粉色蝴蝶结，依旧专注于自己纸面上的事业，头都不抬一下。 战无不胜的乃老师人生头一次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质疑，她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紫色钻头，得到了她的解释：“嘉然她啊，一画画就什么也注意不到了。” 像是听到了谁在喊自己的名字，小小的女孩子终于停下了笔。她仰头看着在自己身边徘徊了很久的班主任，乃琳也终于趁机看清了她的画。

让乃琳感到惊讶的，她的画板上画的竟然是自己。

但她同样也看清了女孩子的眼神。 那确实是古井无波的，只把她当成一个绘画模型的眼神，她与初学者的鸡蛋，画室里的雕像，对王嘉然来说，都没什么两样。

二、

后来的日子里，乃琳曾看见过很多次类似的眼神，通常是在乃琳宿舍的床上，没人的画室里，下班后的办公室，一切王嘉然突然有了什么新想法的时间点。叛逆期的孩子正是对性事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王嘉然有着浓郁的探索精神，一旦学到了什么新知识，总会在想办法在乃老师身上实践。 每每这种时候，王嘉然的眼神都是如初见时那般的，纯粹的探究与钻研，不带什么情绪，平静地像一汪水般，冷静地看乃老师在情欲中沉沦。 现实与梦境会在那一秒交织，乃琳在快感与罪恶感的天平上挣扎，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她偶尔也会在恍惚中幻想，王嘉然是否也会有一本那样的笔记本，记录着乃老师的每一处敏感点，记录着乃老师会因为怎样的触碰喘息，因为什么样的姿势呻吟。 冷淡的像一本科研笔记。 可初见面那时，乃琳回忆起她对王嘉然的格外关注，也不过是因为一个这孩子是否看起来过于稚嫩的渺小怀疑而已。

高二的日子说起来有些无聊，它没有高一才入学时的新奇，也还没到面对着高三紧迫感的时机，日子平淡如水地过，王嘉然普通得泯然众人，像一不留神就要淹没在平凡的人群里。 乃琳后来特地去翻了老班主任为她留下的学生档案，老人家人挺好，工作也负责，快退休了也还是在努力站好最后一班岗，上面关于每个学生的资料都很详细，哪个学生听话努力，不需要太过担心，哪个学生似乎是调皮过了头，得严加管教。 翻到王嘉然那一页时，她就像是她这个人一直表现得那样，处在恰恰好的中间值上，既不需要让人盯着学习，却也没优秀到会被各科老师当作宝贝珍惜，加之这是个意向为艺术系大学的美术生，对文化课的要求没那么高，老班主任更是把她明明白白地归在不需要过多操心的那一档。 乃琳咬咬下唇，王嘉然同学确实表现得如同所有人告诉她的那样，长相可爱可能是她唯一惹人注目的点，平日里的小朋友也只爱坐在自己位置上写写画画，朋友不算多但也有几个，没她同桌那么活跃可也完全不至于孤僻。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正常，甚至会为新来的班主任画一副个人肖像。 如果那副画上的乃老师没有被打上一个鲜艳的红叉的话，如果她看自己的眼神没有那么空洞平静的话。 那是明晃晃的对于成年人的恶意，却又像是孩子无声的求助，在阴暗的角落中小声地喊着谁来救救我。 班上的男生们在篮球场挥洒着汗水，女生三五成群地坐在一块聊时下最流行的明星，爱好清奇的小朋友们围在紫色钻头身边听她讲新学到的冷笑话，粉色的小蝴蝶结坐在紫色钻头漫不经心地跟着头一点一点，是受到什么霸凌了吗？或许该找她谈一谈。 乃老师的联想力让她放不下这份责任心。

乃琳打电话时，与她的大学舍友抱怨这份工作中的困扰。 她有些犹豫，毕竟王嘉然虽然看起来没那么爱说话，但班级里的大家对她都挺友好，据她几次观察，甚至可以称作是宠爱有加，毕竟王嘉然那张天生具有欺骗性的脸庞，无疑会在她生活的各个方面给她带来便利，很难有人会在面对那张脸时起什么坏心，反倒是王嘉然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总热情的回应着大家的善意，实际上那份冷漠却刻进了骨髓里，乃琳看见过好几次她眸子中亮闪闪的笑意在低头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被一片无机制的冷然取代，好似不论是甜美的赞扬还是恶劣的批判都没法在她心里激起任何涟漪。

“我觉得……” 珈乐的声音化作电流传入乃琳的耳道。 “我觉得既然她自己不说，想必也是不愿意任何人去接触那些不愿示人的一面吧。” “在我们十七八岁的年纪不也是这样吗？总会想着各式各样的事，有着各种各样青春期的秘密，但是那些烦恼在现在的我们看来也不过是小孩子的无病呻吟而已。” 珈乐认真说话的时候总格外可靠。 “我觉得大概是你操心过头了吧。” “乃琳，下班之后还在考虑工作上的事是很容易变老的哦~要不要来我这放松一下？” 会是这样吗？只是她忧虑过多。 乃老师揉了揉皱起的眉心，如同珈乐所说的，她最近确实是压力过大。 “那，好吧，不过事先说好，今晚绝对不能再单曲循环隔岸，在我耳边轰炸一晚上了。” 那一夜隔岸之后，乃老师此生心有余悸。

三、

说起隔岸，就不得不说乃琳与珈乐的孽缘。 她与珈乐从大学开始就是舍友，但是才见面其实两人就在心底互相看不顺眼，乃琳看不惯王珈乐穿得几乎没有布料的衣服，王珈乐看着乃琳的金发大波浪，也总觉得这得是个海王。 大家都自觉和对方不是一路人，面上维持着塑料舍友的普通关系。直到某一天，王珈乐忘了插耳机的手机音乐响起，一曲声嘶力竭的隔岸，惊艳了整个宿舍。

后来王珈乐毕业之后，去枝江市开了家酒吧，曾经与她一道在枝江大学音乐社组乐队弹了四年贝斯的乃琳选择了继续研读法学系，在研究生毕业之后，由小狼堡酒吧主办的毕业晚会上，听珈乐单曲循环了一整夜的隔岸。 往事不愿再提。 乃琳坐在稍微安静点的卡座里，与她大部分时候还算靠谱的舍友闲聊：“我觉得还是不太对劲，如果你见过那孩子的画，肯定也会和我一个想法。” 无缘无故的，她就差把我画成吃人的恶鬼了。 些许的酒精让一贯精英面孔示人的乃老师嘟起了嘴。 “我有那么可怕吗你说，珈乐~” 拜托，她难道不是人见人爱小乃琳吗？ 珈乐无奈地揉揉眉心。 “不是说好不谈工作了吗？也许只是小艺术家的奇思妙想呢？我看你再这么下去，得把自己纠结死。” “不行，她越这样，我越要拿下她，区区一个叛逆期小孩子而已，我还就不信了。” 乃老师握紧了拳头，试图为自己打气。 “明天，明天我就去找王嘉然谈谈，我究竟有哪里做得不对让她不满，大不了我改还不成吗？” 此时此刻的乃老师，还没注意到自己口中的问题学生，坐在离她并不远的酒吧中央，端着杯果酒，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愕然地像她看了过来。

但很快的，乃琳也察觉到了那道视线。 她回望过去。酒吧里的灯光并不明亮，三五成群的女人们在昏暗的霓虹灯下扭动着身躯，暧昧的音乐在呼唤着空气里的荷尔蒙，乃琳隔着人群，隔着闪烁的灯光，一眼撞进了王嘉然湛蓝色般纯粹的目光里。 本该在校园中共同沐浴着社会主义正道光芒的教师与学生，在她们最不该相遇的地方再遇。

换上橙黑色私服的女孩子端着杯酒，两颊被浅薄的醉意染上艳丽的薄红，她熟练的模样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第一次来，身边环绕着的人们的眼神，作为一个各方面都很正常的成年人，乃琳不论怎样也不至于读不懂那些眼神其内的含义。 即便如此，在这样嘈杂而又混乱的环境之中，在欲望交织点的中心，放肆地喝着酒的王嘉然唇角上将滴未落的酒滴像颗反射着光的珍珠，引诱着人类的舔舐，而她却依旧纯洁的像是个误落地狱的小天使，纯粹地徜徉在只属于大人的罪恶世界里。

乃琳那一瞬间的恐惧甚至大过于震惊，身为一名有责任感的教师，身为一位有正义感的大人，无论如何她也不该看见这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