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https://writeas.xyz/eldercatj/mi-yang-w35y
在尚未知晓她的姓名之前,乃琳擅自在心里把她称呼为“小羊”。那种在羊群中间自由踱来踱去的、洁白瘦小又沉默的生物。
附近好几所中学,乃琳不太确定她是其中哪一所的学生,现在的学校总把校徽做成花哨的繁琐图案,印在校服上混成一团。小羊和他们一样穿蓝白短袖校服,刘海很长,遮着眼,瘦得下巴尖尖,书包沉沉坠在身后,青涩得像一只树枝上刚结的毛桃。
她每周都来店里,周中或者周五的下午,买一两管颜料或者画纸,不交流,很安静,用纸钞付钱。碰上几回某种颜料卖光的时候,店门口挂着的货品需求征集册上就留下几个小小的字,字体锋利,写:钴蓝和玫瑰红。
很久以后她们第一次搭上话。一个寻常周中,雨将落未落,空气里浮着一股树叶腐烂与下水道返潮的气味,乃琳抱着那一箱低价收回来的旧书返回店里,推开脏兮兮的店门,那个瘦小的女孩就已经站在柜台前了。
“你好、买什么?”乃琳将手头东西放下来,走过去拿机器。小羊不说话,低着头把东西往前推了推,塑料外壳磕在玻璃台面上刺啦一声轻响。她拿过来,摸到方方正正的外包装,以为是从角落影碟架子上淘到的电影,直到借着旧电脑的荧幕光看清了:没有封面,透明壳子上黑色记号笔把标题写得露骨——两张刻录的盗版黄色碟片。
乃琳愣一下。她在这里开店的时间不久,也不是爱说教的人,但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总归有些无措,可对方好像比她更敏锐,在乃琳犹疑的那一点点时间里就已经从书包里翻出了钱夹,小小一个,粉色的,被紧紧攥在手心里。
“多少钱?”小羊声音很轻,细细软软的,有些显得幼态。乃琳把那两张碟翻过来看一眼,报了个数,其实很贵,毕竟来买过的都是些老派的中年男人,可下一秒一张皱巴巴的大额纸钞就递到她手边。她收起来,勾腰去柜台抽屉里找零,听见小羊问:这样的碟、全部都可以卖到这个价格么?
乃琳垂眼数零钞,摇一下头,说不一定、买的人多的就贵一点。她把找零推过去,连同那两张碟一起,对方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伸过来的手近乎病态的消瘦,腕表松松垮垮挂在腕骨上。
乃琳偷偷看她,视线从她的手腕移到校服领口,注意到上面有蹭上一点点红色颜料的印痕,有一点显眼,没人提醒她。抬眼的下一刻却猝不及防同她对上视线,在店里不太亮的灯光底下终于看清那双眼睛,很蓝,像某种干净得没有任何生命痕迹的无机矿物,眼神平静,漂亮得像尊菩萨。
菩萨腕骨细瘦的手里还攥着黄色碟片的廉价塑料壳,乃琳瞥见了一眼,忽然后悔,被刻意忽略却又轻易涌出的罪恶感就忽然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像一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的湿棉球,堵得她喉头一阵发紧。
店外雨好像终于坠下来,打得雨棚砰砰作响。她忙转身去收拾窗台上那些绿植,雨棚滴下的雨水落在她后脖颈处,流进衣领里,冷得一抖。好安静,令人难捱的沉默,等了一阵后乃琳听见她慢吞吞开口,语气认真且平和,如同描述雨后草丛里开出一朵小花那样的寻常小事——
她说,我自己有拍过一点这样的东西,可不可以卖给你。
. .
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件事都觉得荒唐。某个顾客稀少的工作日落雨的下午,高中生小姑娘来卖给她情色录像。
彼时乃琳收下了。以高出那两张碟片三倍的价格。
她拿抽屉底层过年留下的红包装纸钞,递给对方的时候像给小朋友发压岁钱,换回来一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小小U盘。她把这东西放在柜台上,带点恶意地揣测里头是不是一个骗局。在关店前剩下的三个小时里一刻不停地给自己找事做,如同抵抗瘾症一般抵抗立刻打开它看一看的诱惑力。捱到关店,锁门,骑车回家,往那台老旧手提电脑里插进U盘,里面四个视频文件,没有改文件名,默认的日期,时间就在几天之前。乃琳移动光标,把它打开。
一段平和的白噪音,画面晃动一阵再停止,镜头对准一张铺着深蓝色床单的单人床。瘦小的人影从镜头拍不到的地方进来,穿一件衬衫,下摆很长,盖住大腿中部,赤着两条腿,往后退了一点让全身都入镜。
好白,白得仿佛一只真正的羊羔。她戴口罩,只露着一双眼睛,和刚才她们在店里对视时一样安静又无害,因为颜色过于浅淡而使瞳孔里那圈细细的黑色格外明显,一环一环的漩涡,如同荡开波纹的湖面,望一眼过去就仿佛溺水,它们在照明的光源底下反光,好亮,像一只猫。猫坐到床沿上,很安静地解开一粒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