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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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画室要搬迁前的半个月,新来的女人搬进隔壁。
嘉然抱着新洗的被单下楼晾晒,在狭窄老旧的楼道间内同她擦身而过。光从花砖缝隙里透进来,亮得层层叠叠又破破烂烂,女人个子很高,匆忙一瞥未瞧清面容,但就在这么一瞬那样令人浑身战栗的预感一下击中她,慌乱回头,只来得及看清飘在风里的白金色发丝和扬起的裙角。她抱着东西站在原地,尚未叫出口的名字熄灭在喉咙里,堵成一团滚烫的火。
女人很敏锐,在她目光注视过来的几秒种后回头,蓝色眼瞳里倒映出一个紧张又惶惶的自己。嘉然看着她蹙眉,再舒展,露出一个同她曾在脑海中偷偷描摹千遍的那样一模一样的笑:
“是你呀。”
她仰头看她,捏着被单一角的手指用力得轻轻发起抖。遥远记忆中那些几乎模糊到快要遗失掉的画面终于纷至沓来,如同涨潮的海水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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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
在尚未迈出象牙塔之前,她塞满铝皮颜料管和受潮纸张的贫瘠青春里每一个黄昏都与这个名字紧紧相连。无关旖旎情事,也无关清白爱情,甚至连友谊也算不上,仅仅只是躲在暗处的羞耻窥觑,寄托那些不知从何而起、无可言说、也无处落脚的梦境与幻想。
这是一所不出名、非重点、普通得毫无特色的高中,没有人真的有幻想在这里学到点什么,升学率年趋衰落,更多人用钞票来粉饰平庸天赋,妄图变成整日埋首于素描纸堆的流水线艺术家来获得一点点捷径特权。画室是学校后门废旧仓库小楼改建的,天花板很高,横贯着生锈的铁管,窗户朝西,见不着阳,终年潮湿阴冷,但也总密密麻麻坐满人,长头发打绺的啤酒肚老师擦着人的脊背挤过来挤过去,拿喇叭在头顶上说话,音质嘈杂破烂,震耳欲聋。嘉然坐近窗的最后一个座位,脏兮兮的玻璃外就是后街,人来人往,高楼缝隙间能看见西沉的太阳,比火还艳红。
校规陈腐刻板,密不透风的枷锁下连情愫滋生都缓慢,可惜艺术家更会诞生怪胎,终日游荡在教学楼间抓早恋的老东西不会在意两个女学生过分亲密的交往关系,于是嘉然在某个阴雨连绵的下午第一次撞见她们接吻——红唇相贴,白色和红色发丝缠在一起。红发学姐笑着跟她介绍,说嘉然、这是我的女朋友。
她见过她,学校小礼堂里哪次辩论赛,白金色头发的少女高高瘦瘦站在筒灯光线的正中,捧起最佳辩手的奖杯。嘉然就是台下上百师生中小小的其中之一,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后脑勺,遥远又长久地注视着。
那时候还不知道乃琳是乃琳,只是自卑又艳羡地认为同那样的人也许永远不会有交集。此刻在巨大震惊带来的短暂呆滞下瞧着她们交握在一起的手,指骨缠着指骨,手腕贴着手腕,黏糊,亲密,坦荡。彼时她荒唐想到,原来不只是所谓的艺术家也会成为怪胎。
学生时代的乃琳更刺人,优秀,漂亮,尚还未学会收敛锋芒,垂眼望过来时眼里没什么情绪起伏,平和疏冷,仅仅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爱屋及乌。嘉然被那种眼神吓住,抱起画具落荒而逃。
艺术生的作息时间同寻常学生不太一样,但红发同她交往不久,新鲜感尚在,后来竟总能在画室遇见。红发是留级一年的美术生,座位就在嘉然的右前方,乃琳总骑车送她来,两个人在黄昏的光影里摇摇晃晃,车铃叮铃叮铃响,最后会停在画室那扇窗下。拥抱,很少吻别,一个人目送另一个人上楼,红发很快就跑上来,奔到窗户边再度喊她名,乃琳就坐在单车上仰脸望过来,挥挥手,眉眼弯弯,也慷慨分给坐在窗边的嘉然一个笑。
同她颜色相近的蓝色眼睛浸没着落日的红,身后城市街道霓虹闪烁,喧嚣,嘈杂,人来人往,好漂亮,远得遥不可及。
她偷偷看她,眼神闪躲,胸腔震痛,第一次体会到心脏收缩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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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搬来得急,行李只有门口摞着的几个大纸箱和编织袋,东西很少,看着洒脱,更像是不愿在这里待得长久。晚间的时候来借洗发水,穿着盖到大腿的旧T恤,浑身都裹着着热腾腾的沐浴露香。她瘦了一点,完完全全褪去了一身书卷气,同从前记忆中任何模样都不尽相同。嘉然从柜子里找出一瓶尚未撕开塑封的新品给她,递到手边时听见她低声道谢。没过多冷淡,也没有刻意锣鼓喧天地热闹逢迎,两个人客气礼貌,话都不多,微妙得仿若早已就这样生活了好多年。